“閩學”一詞并非始自明清,南宋末年文獻中已有使用。例如朱子的弟子陳淳在《答西蜀史杜諸友序文》中提到:“而獨有取于閩學,得正傳之粹,亦所主之不差矣。”南宋鄧均在《尚書全解·序》中指出:“抑齋陳先生為仆言閩學源流,開教甚悉,乃知始于紫微呂公載道而南來。”
廈門大學高令印教授在《閩學序說》中言:“閩學這個概念出現于朱熹卒后不久。”在南宋末年和元代,“閩學”逐漸成為一個固定術語,指的是朱子學說。明清時期,道學昌盛,“閩學”概念經歷了衍變發展。明清文獻不僅記錄了這一歷程,更揭示了這一術語的多元內涵。
在明清文獻中,“閩學”一詞通常指發軔于宋代福建地區、以朱子學說為核心的思想體系,是“濂、洛、關、閩之學”中的“閩”學。這里的“閩學”是相對于濂學、洛學、關學而言的,在南宋末年已經成為社會上具有一定影響的理學流派,之后受到元明清三代統治者的推崇。
尤其到了明代,明成祖永樂十三年(1415年)敕令編修《四書大全》《五經大全》《性理大全》,以朱子注釋為唯一標準,國子監和地方府州縣學均以朱子學為必修內容,生員每日需誦讀《四書集注》,學官考核以是否“恪守朱注”為標準,如丘濬在《崇教化》中所言“一宗朱氏之學”,將閩學推至獨尊地位。然而,由于明清學者在閩學源流認識上的分歧,引發了對閩學思想范域、傳承發展人物等的多樣理解,從而形成了對“閩學”一詞的三種闡釋。
其一,“閩學”指朱子理學思想。這種認識把閩學等同朱子學說,延續了南宋末年以來對“閩學”一詞的既有理解,屬于對“閩學”概念的狹義解讀。在明清文獻中,無論是明代宋濂在《理學纂言序》中指出的“天生濂、洛、關、閩四夫子”“而集其大成者,唯考亭子朱子而已”,還是清代張能鱗在《西山集》中所言的“為濂、洛、關、閩,直接道統,周、程、張、朱,宜升圣配,用隆祀典”,都用“閩”指代“朱子”。
清人蔣垣在《八閩理學源流》一文中闡釋了這一指代因由,“蓋朱子生于閩之尤溪,受學于李延平及崇安胡籍溪、劉屏山、劉白水數先生。學以成功,故特稱閩。蓋不忘道統所自”。在蔣垣看來,“濂、洛、關、閩皆以周、程、張、朱四大儒所居而稱”。梁啟超在《飲冰室文集》中也持此觀點,認為“福建,朱晦翁 (熹) 僑寓地也,宋以來稱閩學焉”。
其二,“閩學”指楊時、羅從彥、李侗、朱子的理學思想。明代夏良勝在《中庸衍義》(卷二)中指出,“自楊時、羅仲素、李侗及熹,號為閩學”,這種認識打破了唯朱子論,把朱子重要師承人物楊時、羅從彥、李侗的思想也視為閩學的范疇。
清代朱仕琇在《道南講授序》中不僅認為“閩學盛于朱氏,其倡之者,龜山楊文靖公也……楊授羅文質公,羅授李文靖公,李授朱文公”,還運用建筑隱喻巧妙概括了閩學形成過程。如果把閩學比作建房子,“二程”創立的洛學則是建筑項目的地塊,楊時提供了地契(券),羅從彥劃定地基范圍,李侗繪制了施工圖,朱子在前面這些人的基礎上建成房子(即閩學)。
在朱仕琇看來,楊時、羅從彥、李侗、朱子共同創立了閩學。此外,據清代黃植京修訂的《羅豫章先生集·特祀始末》一文載:“(明)嘉靖九年(1530年),鄧尹崇德,即縣東公館改為閩學正宗祠,并祀楊、羅、李、朱四先生。”這種通過祠名與特祀人物,以“物化”的形式表達時人把楊時、羅從彥、李侗、朱子都視為閩學正宗人物,把“閩學”視同于“楊、羅、李、朱之學”。這種認識是對“閩學”概念中義的理解。
其三,“閩學”指以朱子理學思想為核心,包括歐陽詹、“閩中四先生”以及朱子師承人物、門人與后世朱子學者的思想。由于明清學者對閩學開創者有著多種認識,自然對“閩學”內涵有著不同見解。以(清)曹申吉、(清)藍鼎元、(清)張伯行、(清)蔡衍鎤、(清)黃宗羲等為代表,認為閩學始于宋代楊時。
曹申吉的《陳侍御達卿先生遺集敘》指出,“嘗考閩中理學所自,龜山定夫得二程子之傳,始開閩學而授之羅仲素,仲素弟子為李延平,紫陽嘗師事之,而黃勉齋、蔡季通父子,復出紫陽之門”。藍鼎元的《鹿洲初集》認為:“楊龜山自洛還閩,遂開百代閩學之盛,大儒接踵,直甲比原。”張伯行在《楊龜山先生集》“序”中指出,“則是開閩學之淵源,接引來者,實自龜山先生一人始,在明道固已早券也”。蔡衍鎤的《操齋集文部》說:“閩學之倡也始于龜山,其盛也集于朱子,其末也振于西山。又二百余年,而剩夫陳氏、翠渠周氏、虛齋蔡氏。”黃宗羲的《明文海》載:“閩學自將樂龜山始,蓋親得二程為之師,而晦翁其門孫也。”以上文獻闡述了閩學的源與流,分析了其師承譜系,為“閩學”概念的豐義提供了依據。
此外,清代李清馥在《閩中理學淵源考》中認為閩學始于唐代歐陽詹,可謂“閩學開自有唐,歐陽四門倡起”。明代邵經邦在《弘道錄》中認為“閩中四先生”(即陳襄、陳烈、周希孟、鄭穆)開創了閩學,所謂“是時閩學未聞,四先生以其躬行實踐,倡率鄉人,始也至難,終也大化”。
明代朱衡的《道南源委》、楊應詔的《閩南道學源流》,清代蔣垣的《八閩理學源流》、李清馥的《閩中理學淵源考》等也都視“閩中理學”為閩學。顯然,這種以朱子理學思想為核心,上溯其源,下探其流,實現了對“閩學”概念的整體性把握,是對“閩學”概念廣義的理解。
需要注意的是,明清文獻中“閩學”一詞在特定語境下專指福建地區的學政事務,包括主持地方科舉考試、選拔生員、督察府州縣學的教學質量和生員品行,以及興教辦學、整頓學風、修繕文廟等。例如明代黃汝良在《河干集》(卷七)中提出,“后更數名公來視閩學,試輒前茅”。宗臣在《移郡邑學官弟子文一首》中說:“被以豸繡,賜之璽書,命督爾八閩學事……作閩學約言,總約八篇。”清代穆彰阿在《大清一統志》中言:“耿定力,字子健,定向季弟,(明)隆慶進士,累官按察副使,督閩學。”朱仕琇撰寫《連山令鄭君墓志銘》:“是時提督閩學者多名人,皆奇君。”這些文獻中的“閩學”不再屬于學術概念,而是被賦予了新的內涵,成為特定行政用語。“閩學”中的“閩”指的是福建地區,“學”意指學政及其相關的事務。
在明清文獻中,閩學有著多維面相,明清學人對“閩學”術語作出了多元化的闡釋和理解。我們在研讀明清文獻時,對于“閩學”一詞的理解,切不可一概而論地將其與朱子學說簡單地畫等號,而是要依據具體文獻語境,結合語義邏輯,審慎地剖析與精準把握“閩學”一詞在不同文本中的內涵。
(作者單位:福建省委黨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