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淦和他半生牽掛的堂弟嚴家顯(一)
鐘兆云
從同個望族、一所中學走出的兩匹良驥
“我六歲時,恰逢辛亥革命,是時地方又不安定。而當時大家都有一種矛盾心理,即住在城里的人要搬至鄉下,住在鄉下的人又要遷入城市。我家雖在木瀆,但城內也有房屋,于是就又搬入城內,因而在蘇州讀了中、小學。后逢‘齊(燮元)盧(永祥)之戰’,又自蘇州遷居上海,遂在上海讀完大學?!?/span>
這是嚴家淦在擔任臺灣“副總統”兼“行政院長”時的一次談話。之所以引用,是因為嚴家兄弟的人生在這里有過非同一般的交集。
嚴家淦,字靜波,號蘭芬。1905年(清光緒三十一年)生于江蘇蘇州木瀆鎮西街,少兒時在木瀆小學就讀,1916年考入蘇州桃塢中學,后又升入蘇州東吳大學附中,中學畢業考入上海圣約翰大學攻讀理論化學,1926年畢業獲學士學位。其后從政,在國民黨歷史和臺灣政壇劃下過重重一筆。嚴家顯,1906年生于木瀆西街,在自家長大成人的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六,在昆仲中則排第二,遂有“仲揚”之字。

1944年初夏,在福建戰時省會永安,嚴家淦一家和堂弟嚴家顯一家合影留念(后排左二為嚴家淦,左三是其子嚴雋泰,左四是其夫人劉期純。左五為王祖壽,左六為嚴家顯)
嚴家淦稱:“我的教育是舊式的開始,但是后來所接受的則是新式的教育。”嚴家顯更是如此,應該是沒在私塾念書而是直接進了學堂。先就讀于木瀆公立小學堂(今木瀆實驗小學前身),初中、高中都在桃塢中學度過。他的中小學求學軌跡,幾乎是步嚴家淦的后塵。他的大哥嚴家書與嚴家淦還是同班同學,堂兄弟勢均力敵,爭搶第一是家常便飯之事。后來一個去了上海圣約翰大學,一個去了東吳大學。
桃塢中學是現在蘇州市第四中學的前身,地處深巷之中,紅磚建筑在綠樹濃蔭中顯得古樸典雅,別具味道。嚴家顯具體何時進的桃塢中學,已無案可查。根據眼下發掘的其大學畢業證書,倒推他的中學時光,正常的時序該是:1918年12歲前后進桃塢中學初中部,1922年16歲前后進桃塢中學高中部。
嚴家顯讀完四年預科后,1923年,桃塢中學取消了預科、本科,改為初中、高中各三年學制。學校陸續建造了一批磚木結構西式校舍,有教堂、體育館、實驗室、辦公室、教師住宅等,更新學校設備,增強師資,教員多聘自圣約翰、東吳、金陵等著名學府。上海圣約翰大學承認其為附屬中學之一,并認可桃塢中學優秀畢業生可經學校直接推薦保送來校深造,嚴家淦即享有此榮。
桃塢中學戴上“美國在遠東地區辦得最好的教會中學?!边@個桂冠后,收費開始大幅提升。在一個望子成龍的社會里,桃塢中學嚴謹的紀律、優良的教學質量,深得家長的信賴和贊譽,在當地名聲很旺,一時無二。
緊隨嚴家淦、嚴家顯就讀桃塢中學的名人中,有位張青蓮,后來成為無機化學家、教育家、中國科學院院士,是中國穩定同位素學科的奠基人和開拓者。嚴家顯在桃塢中學就讀高中時,后來的文化泰斗錢鍾書剛在1923考入該校初中部。錢鍾書夫人、作家楊絳所撰《記錢鍾書與〈圍城〉》中記之:“鍾書十四歲和鍾韓同考上蘇州桃塢中學……”
在這所學校里,嚴家顯誠為“學霸”無疑。十八歲還在桃塢中學便完成了人生大事:成婚。
嚴氏始祖嚴伯成賴蘇州東山女子所救,并撫育成才,為感恩銘德,乃立家訓:子孫后代當娶東山女子。改朝換代一路到民國后,雖然民風也跟著一路開化,自由戀愛正慢慢受到年輕人的喜愛與追逐,但根深蒂固的傳統擇偶風俗,仍被老一輩人奉為正統。尤其在嚴家長輩眼里,娶個蘇州當地女子,知根知底,傳宗接代瓜瓞綿綿也值得信任。自古以來的父母,都認為自己是在做好事,為不經歲月的子女省去一些不必要的尋偶麻煩,連婚嫁的一切儀節,都任勞任怨地包辦下來,子女只需要出席婚禮,婚后好好過日子即可。他們相信自己預言家式的眼光,如若未來出現差錯,多半也是子女自己的問題。
就這樣,綜合各項因素,包括嚴家淦、嚴家顯在內的嚴家男兒,幾乎皆如是。嚴家淦和嚴家顯同病相憐之處,還在于他們學生時代的第一任妻子,都因病亡故。這樣猝然到來又短暫而逝的婚姻,連同悲劇的另一方,令他們精神上的傷痛難以名狀。也正因為如此,這對堂兄弟走得更近。
1926年夏,嚴家顯從桃塢中學高中畢業,繼大哥嚴家書后,考入蘇州的東吳大學,嚴家淦此時則正在上海圣約翰大學。
嚴家顯在東吳大學讀一年后,轉入南京私立金陵大學農學院昆蟲學系,1931年去燕京大學讀研究生,畢業后辭去洋人企業的高薪工作,心懷國家農業發展,拿著家里分給的兩根金條,自費去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留學。消息傳出,親友們有鼓勁的,也有惋惜和不解的。
嚴家顯出國前,特地和已有幾年工作經驗的堂兄嚴家淦作了番交談。父輩因分家之事而有所不快,卻并沒有影響到這對堂兄弟的情誼。在十來個堂兄弟中,他們是最有共同語言的。
嚴家淦贊成嚴家顯的選擇,借用杜甫“吾聞良驥老始成,此馬數年人更驚”詩句相稱,并道及一段往事:“仲揚你可能聽說過吧,我六歲那年,家里在私塾為我舉行了一個拜孔敬師的入學儀式。行完拜師禮,先生打開一個用錦緞裱裝的盒子,內有四字,教讀一遍,說的是‘聰明智慧’,自是勉勵的吉利之語。啟蒙不久,雖然沒有繼續在私塾念書,而是進了新式學堂,卻讓我悟出了這四個字的真諦。”
“什么真諦?”嚴家顯問。
“聰明和智慧兩者并不相同。所謂‘聰’,是指聽覺靈敏,‘明’是指視覺明快。合起來是指能舉一反三,反應迅速,并且能隨機應變的意思。而智慧則可以包括聰明,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也就是先天能夠辨別、分析、了解和研究的能力。對智慧兩字最好的解釋,當推佛家,他們甚至把‘智’‘慧’和‘智慧’二字都予以分別的解釋。我領悟了當年私塾那位老先生提出這四字的用意,當是要我們發揮智慧,不可單憑聰明,更不能因為聰明反被聰明誤?,F在你要出國深造,就是要追求聰明智慧,也期待你帶著聰明智慧早日回來?!?/span>
嚴家顯聆聽著嚴家淦這番話,莊重地點了點頭:“要不是看了族譜,哪能想到我們嚴家的祖上還出過那么多人才,靜波哥我們得見賢思齊,建功立業?!?/span>
嚴家淦點點頭,道:“是啊,仲揚你遠渡重洋求學,可能就創了我們嚴家放洋的紀錄。”
上年修《江蘇洞庭嚴氏族譜》時,幾位長老都說,嚴氏族人愛讀書由來已久,那些書生意氣與堅韌不拔的意志仿佛已成了一種基因,通過血脈一代代傳承下來,衍變為與生俱來的本領。嚴家淦和嚴家顯還一同端詳過明嚴氏悟澹齋家刻本的《天隱子遺稿》部分,果真是精美悅目。天隱子是嚴氏七世嚴果之號,面對這個在明朝嘉靖年間“胸藏萬書”“有所獨吟,皆得其情境”,被《四庫全書》譽為“卓然自立之士”的遺像,兄弟倆還一同發出過“譬如駑馬,愧彼良驥”的慨嘆。
依據“嚴氏族譜”統計,嚴氏在民國之前,共出了三十多位縣以上官員,知府及以上官職多達十位。真可謂是詩禮簪纓之族,才俊輩出,昂首挺胸地度過一代又一代。而嚴家淦、嚴家顯這對堂兄弟,正是從嚴家譜系中奔涌出的兩匹千里駒。
1937年,在去美國的第三年,嚴家顯戴上了那頂讓無數人競折腰的明尼蘇達大學昆蟲學博士帽,并以優異成績獲得兩個學會——美國明尼蘇達生物學會、化學學會的金鑰匙。博士畢業那天,導師瑞雷特地舉行家宴慶祝,談及甚多,其中說道:“你是我目前所教中國學生中最優秀的一位,真的不打算留下?”嚴家顯鞠躬如儀:“謝謝,相比于美國,我的祖國更需要我?!比鹄壮聊耍眄曕卣f:“祖國!每個人心目中都應該有祖國,誰說中國人就沒有國家觀念呢?!謝謝你,你向我證明了這些!”
兄弟先后入閩,相聚在福建戰時省會
1937年8月,搬遷珞珈山新校區四年有余的國立武漢大學,迎來了意氣風發的新教授嚴家顯。他坐了一個來月的輪船,萬里迢迢從美國回來,在蘇州老家和家人稍加相處,便在愈來愈濃重的抗日硝煙中,風塵仆仆地渡過長江,趕往武漢,到躋身為“民國五大名?!钡奈錆h大學任農學院教授。一年后,武漢大學因武漢會戰逼近而西遷,嚴家顯受聘到已遷往柳州沙塘的國立廣西大學農學院,和一批海歸學者、農業專家一起成就了沙塘“戰時農都”“中國農業專家的搖籃”的美稱。彼時從沙塘走出去的農業科技工作者們,此后都成為中國農業科研骨干和學科帶頭人,不少人還成為中科院院士。曾任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部部長的何康、臺灣“農業行政長官”的李崇道(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李政道之兄)、香港農業署署長的黃成達,都曾在此學習。更巧的是,何康、李崇道還是同一宿舍的上下鋪,“兩岸三地農業部長孕育地”的佳話在沙塘廣為流傳。
1940年春末,一封來自福建的信函,翻山越嶺輾轉到達嚴家顯手中。信是時任福建省府委員、財政廳長的堂兄嚴家淦從福建戰時省會永安寄來的,信上的毛筆字跡奔騰有力,一橫一豎地透過紙背,透著一股莊重的儀式感。信里熱情邀請他赴閩,在永安創辦福建省立農學院,并出任首任院長。
福建省竟還沒有一個高等農業學院?永安是何神秘之地?嚴家顯通過各路渠道,本著學者的嚴謹態度,做了一番細致的考察研究。福建還是尚在戰時陪都重慶就學的心上人王祖壽的故鄉呢!
福建學界的情況,他從與堂兄嚴家淦往來信札及他人講述中,略知端倪。學校方面,福建只有廈門大學、私立福建協和大學等寥寥幾所文理及??圃盒?,省政府主席陳儀鑒于“本省地處亞熱帶,物產豐富,只以農學未修,人守舊習,遂致地不能盡其利,物不能盡其用,欲言建設,必先本根”的考慮,決定籌建福建大學,內設農學院。但計劃趕不上變化,這張藍圖很快因各種因素的不斷干擾被擱置,省政府遂于1940年初決定單獨成立福建省立農學院。在物色創校校長人選時,頗受陳儀器重的嚴家淦,舉賢不避親,熱情推薦了已在學界深孚眾望的堂弟嚴家顯。
“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竟還沒有獨立的高等農業學院!別的不說,就沖著這點,嚴家顯“但愿蒼生俱飽暖”的情懷像火一樣被點燃了!嚴家顯既已了解情況,心底那份不惜赴湯蹈火也要為福建農業教育做奠基的熱望,徹底地燃燒了起來,他決定赴堂兄之約,一展身手。
除嚴家淦外,此前,嚴氏家族里已有人在福建出仕。修族譜時,他和嚴家淦曾一起辨識過那些被隆重地寫在譜系里的嚴氏名人,知道清末有位在福州招商分局任職、英年早逝的嚴國貞,記憶較深的是在福建官場與文化界有些名氣的嚴良勛。1940年初夏,從廣西一路艱辛向著閩地而來的嚴家顯,在梳理本族先人與福建相關聯的種種情狀時,想著即將承擔的使命,想來也是滿懷沸騰的喜悅。在較以往相對和諧、自由的民國學術界,把農學置于全國范圍衡量,彼時能與嚴家顯等量齊觀的昆蟲學家應該說還有一些。但在亂世時局之中,一個留洋歸來的文弱書生“俠”氣縱橫,愿將此生獻身學術和服務社會、改善民生,敢于胼手胝足創新業,并能“不辭辛苦出山林”,如此真的猛士,就整體社會文化而言,嚴家顯即使不說獨一無二,也是罕見、珍稀、高貴的。
34歲的嚴家顯就要擔任的“院長”角色,充滿挑戰性。從美國回來,先是武漢,連著廣西,嚴家顯始終充任教授一職,是意義崇高、性質單純的老師。而這一去,從福建開始,他要展示的還有高超的行政管理和治校才能。這才是一個完整的、后人所知曉的“家顯印象”:愛國、博學、練達、強干、活躍……
從廣西到福建,山重水復,夏日炎炎,路途艱險不說,還極有可能遭遇匪情,發生不測。嚴家顯舟車勞頓,一路艱難,在1940年7月初抵達永安。因為7月1日以福建省立農學院院長名頭致閩省各機關的公函如是稱:“福建省政府000字號訓令內開‘茲聘嚴家顯為本省省立農學院院長,此令’等,因奉此本院遲于七月一日成立,本院院長遲于同日到院視事,除呈報并分函外,相應函達即希查照是荷。此致各機關?!?/span>
而后,7月5日,福建省主席陳儀簽發“福建省政府訓令”,文曰:
令福建省立農學院
茲刊發該院木質關防一顆,文曰“福建省立農學院關防”。小章一顆,文曰“福建省立農學院院長”。合行令仰查收,并將啟用日期具報備查此令。
陳儀

永安城郊吉山村的福建省高等法院職員宿舍墻上“抗戰到底”標語
依據這兩則公文,可見嚴家顯應是7月初抵達就職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外,一堵又一堵墻上刷寫的“抗戰到底”四個大字,不由分說地和他打上了照面。從此,這所山城蜚聲全國的抗戰進步文化活動,便烙上了一代農學家、教育家嚴家顯的影子。
永安,地處閩西和閩中大山帶之間,地勢由西南向東北逐漸降低,因境內九龍溪與巴溪匯合于城區西,形似燕尾,故永安別名“燕城”。福建自1938年5月廈門淪陷后,就著手把省會從福州搬遷至永安。永安占據福建省心臟部位,可輻射閩東、閩西、閩南、閩北,路程相當,水陸路相通,人員往來、物資運送也相對方便,且又處于萬山掩映、萬木覆蓋之中,地勢險要,天然的山水壁壘能夠有效抵御日軍入侵,換取一個相對和平的環境。理所當然地,百來個帶“省”字頭的機構,連同中央駐閩各機構、在福州的高等中等學校,一并內遷青山綠水間。這座山城,山水相望,在沒有敵機轟炸的時候,彰顯的是一派祥和的自然風光,加深了嚴家顯對永安的印象。而嚴家淦夫妻的噓寒問暖,更是消除了嚴家顯長途跋涉的疲憊。
1926年嚴家淦自上海圣約翰大學畢業后,沒有從事所學的化學專業,也沒追那個時代的出國留學之風,而是在上海德商孔士洋行任買辦。1931年經宋子文引薦,出任鐵道部京滬、滬杭甬鐵道管理局材料處處長,少年顯達,從此步入仕途。1937年冬進入福建省政府,任建設廳主任秘書,兼任福建省政府貿易公司總經理,主持貿易行政。翌年初加入國民黨,緊接著便是出任省府委員兼建設廳廳長、財政廳廳長,以其精明能干,而成為國民黨福建省主席陳儀眼中的紅人、技術官僚。
陳儀字公俠,又改公洽,浙江紹興人,幼年好學,曾兩次東渡日本學習軍事。他自福建事變后主閩,大量使用江浙人士,連內弟沈銘訓(仲九)都請來擔任顧問。嚴家淦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和氛圍中入閩從政的。
本來建設廳廳長一時半刻還青睞不上他,1938年下半年,時任該廳廳長的徐學禹,在浙江公路局任內牽涉重大貪污案,受到國民政府“褫職,非滿五年不得任職”的處分。陳儀雖讓他卸去了廳長之職,卻又聘為省府顧問,仍由其過問全省經濟大權,并同意他舉薦嚴家淦接其廳長之位,不到一年又同意其留德同學兼連襟包可永接任建設廳廳長,而改聘嚴家淦為財政廳廳長。
嚴家淦和嚴家顯雖然數年未謀面,但兄弟間見面一點也不生分。嚴家淦夫人劉期純忙著沏茶切瓜,招呼幾個孩子來見仲揚叔叔。她既是東山名門,還是嚴家表親,嚴家顯在上海、蘇州時就見過她,印象很好,是個美麗大方、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他們在上海出生的幾個孩子,嚴家顯以前也見過,只是長大得很快,一段時間沒見,不免有些隔膜,連著這幾年新添的孩子,芝蘭繞室,在親切中又帶些怯怯的神情打過招呼后,就禮貌地隨著母親退到別處了,留下他們在大廳談事。
嚴家淦簡要介紹了永安政情特別是創建農學院的設想后,道:“公洽主席對農學院很重視,你先在我家住下,休息一下,待我報告后請他找時間和你面談?!?/span>
才過一天,嚴家淦就傳話說,陳儀要馬上接見嚴家顯。
嚴家顯驚喜道:“這么快,陳主席看來和我對路,是個工作狂?!?/span>
“抗戰爆發后,公洽主席就在省政府舉行的總理紀念周上提出過一套格言,叫‘工作是道德,忙碌是幸福,空閑是墮落,懶惰是罪惡’。”
陳儀所提這幾句口號,雖是從蔣介石的“新生活運動”“黨員守則”那一套搬來,但嚴家顯細細咀嚼,感覺確有理,值得“共勉”。
他們邊說邊坐上已然停在七百街家門外的吉普車,穿過盤山蜿蜒的各式房子,穿過各色人群和荷槍實彈的憲兵后,就停在了上吉山的“春谷山房”。顯然,這就是省主席公館,陳儀的住處和辦公地點就在此,這里牽動著福建各項政令的實施,聯系著全省乃至全國的抗戰局勢……
省主席的會客室不過十幾平方米,全部采用木料,透出沁脾的清香之氣。雖在綠蔭之下,卻還是像其他幾間房屋一樣,瓦上用了杉木皮覆蓋,不消說,為的是起偽飾作用。會客室內擺著一對方形小茶幾,幾邊各配一張靠背椅,一張小圓桌,旁邊三四個小方凳。兩盆本地的珍奇之產素心蘭,安放于進門兩側,在優雅地迎接客人時,也顯示出合乎主人秉性的喜好??繅σ患苄〔A?,擺放著幾個新鮮水果和一罐茶葉——福建的茶葉,是在陳儀任上成規模的。櫥頂燈臺上燒了一半的殘燭,說明這里也不時停電。櫥窗里還赫然擺著一套紅色封面的《魯迅全集》,相鄰的一本是張君勱翻譯的德國魯登道夫的《全民族戰爭論》。
嚴家顯打量完房子剛坐下,馬上有個再熟悉不過的江浙口音傳出:“有朋自遠方來,歡迎歡迎!”
抬頭間,一個五短身材、膀闊腰圓的人,踱著方步已近在眼前。不消說,這就是福建省主席、國民政府第二十五集團軍總司令、二級上將陳儀。
剛落座的嚴家顯便又起身,陳儀溫和地示意他坐下:“坐坐坐,我聽靜波說你是大學者,別拘束嘛?!?/span>
陳儀稍事寒暄,直奔主題:“我們的國家積貧積弱,還愚民了好長時間,教育是脫不開干系的。過去提倡的‘君子’式教育,大多數民眾都沒有份,因此對國家弄到今天這樣的地步,一般民眾并不要負責,責任在政府和知識分子。所以,我主張教育要有兩大目的:一是提高民眾的知識,樹立他們的國家觀念;二是提高生產技術,千方百計增加產量。為此,我們的教育就不能與民眾對立,不能與民眾的需求脫節,要教育并引領他們,在技術上指導他們。在我們這個農業國家、農業省份,農學院自然是重中之重……”
眼下這位福建最高的領導人,并無一點統治者的趾高氣揚和戾氣,不過看人的目光倒是銳利,話語也深沉:“我們創辦農學院,近的來說是普及農業科學知識,增產糧食,支援長久的抗戰,遠的來說是為將來的民主政治打基礎??梢哉f,我們辦教育,做的像是蓋房子前平地基的工作。將來的民主政治必須先由小處著手,由教育著手,我們提出開辦六千所戰時民眾學校,提高一般民眾文化水準,就是圍繞民主政治這個大目標而喊的口號。是不是吹牛呢,嚴院長一來,便也有一份責任了。”
陳儀直接稱嚴家顯為院長,還讓他分擔一份責任,話中深意一聽便明。聽著風趣中帶著紹興人特有幽默的語句,嚴家顯也就無拘無束起來:“陳主席所說極是,民智不開,政府和知識分子都有責任,長期下去,別說無法實施民主政治,還得餓肚子吹牛皮。”
陳儀點點頭,目視嚴家兄弟:“想來靜波和嚴院長也介紹過了吧,福建包括辦教育、開民智在內,各種工作的困難在于干部不夠,眼下最缺乏專門技術人員、大學生、技術助手。這三種人中,專門技術人員可以向外省借,我們還可以用自給自足的原則,設研究所來訓練工農業各方面的人才,但一定數量的大學生和技術助手,只能先靠網羅合適的師資,以此為酵母,大量培養我們所需要的師資隊伍,再通過普及教育,方能解決。”
頭大,謝頂,三角眼,闊嘴巴,上唇留著兩撇胡子,陳儀的形象像極了知識淵博的大學老師。在他看來,“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的時代仿佛已遠去,一省之主席既要能文也要能武,方算合格。
嚴家顯問:“就農學院的師資而言,陳主席有哪些要求?”
陳儀沉吟俄頃,道:“農學院創校之時的師資,必須要有自然科學的修養,其次對社會科學要有深刻研究,這樣便可以發揮一個人最大的才能,為國家民族真正盡力?!?/span>
談罷設想,陳儀說:“籌辦福建大學時,農學院也考慮放永安縣郊的黃歷村,但現在福建大學暫時不辦了,農學院作為一個獨立高校,究竟建哪里合適,如何規劃,辦學規模又當如何,你這個開山鼻祖可以提出建議。靜波你這個財政廳廳長,當盡力配合好,有空時也可帶嚴院長和仲九聊聊,聽聽他的意見。”
陳儀口中的仲九是省政府顧問沈銘訓(字仲九),系陳儀的堂內弟。嚴家淦道好后,陳儀再次把目光投向嚴家顯:“校園圖紙就你負責來畫,希望能盡快在一張白紙上畫出最好的圖畫來!”
嚴家顯慨然道:“既蒙信任,我自當拼命工作,盡力而為!”
陳儀微微頷首,繼而一字一頓地說:“希望你做事能公正、認真、有勇氣。”聲音洪亮,鏗鏘有力。
嚴家淦一旁道:“仲揚,這是公洽主席對福建公職人員的教諭,對你也是一視同仁寄予希望?!?/span>
嚴家顯斂容肅然:“好,我領教了!”
“農學院的師資和其他干部,也都可以由你提出聘任,希望抓緊時間,力爭在年底前開學。我一向主張,‘工作是道德,忙碌是幸福,空閑是墮落,懶惰是罪惡’?!蹦杲年悆x這么說,讓人感覺他不是軍人,而是政治家、實干家。
昨天嚴家淦曾道及陳儀這二十字箴言,嚴家顯聽得新鮮,今天又聽陳儀當面道來,更明白了此中之義,不覺靈機一動:“陳主席這句格言,我看完全可作農學院今后的校訓?!?/span>
陳儀含笑不語,嚴家淦道:“這個好!我們很多公務人員,也都是把公洽主席的訓示作為座右銘的。”
“初次見面,就送套《魯迅全集》給嚴院長做小禮吧,好書共欣賞。”陳儀邊說邊向身后的秘書發出指示,“魯迅是有精神的,他的精神就是民族精神,現在也就是抗日精神”。
嚴家淦一旁介紹:“《魯迅全集》在上海編印出版時,公洽主席積極支持,自己掏錢預訂了200套,準備分贈省內各大中專學校圖書館,在福建廣泛宣傳魯迅精神?!?/span>
嚴家顯從陳儀秘書手中接過紅色硬皮裝幀的《魯迅全集》,打開一本撫摩著,是蔡元培為之作序,分20卷,600多萬字,內中還有一些老照片。他略感驚訝:“沒想到陳主席也崇拜大文豪?!?/span>
嚴家淦道:“公洽主席和魯迅先生是紹興同鄉,當年同懷著熱血薦軒轅的豪情壯志求學東瀛呢。幾十年交往不間斷,得知魯迅先生去世,公洽主席當即電請蔣委員長舉行國葬,可惜沒有獲準?!?/span>
陳儀搖搖手:“這個不說了?!倍眄曈终f:“不過,我們活著的人倒要有魯迅先生所說的‘推重車上峻坡’的精神,對抗戰和建國兩重工作都作出些許貢獻?!?/span>
嚴家淦接著又說:“農學院建成后,也是可以一邊宣傳魯迅精神,一邊促進笠劍學風活動開展的?!?/span>
陳儀點點頭:“就是這個意思?!?/span>
所謂笠劍學風,主要內容是要求每個中學生和師范生戴斗笠、持短劍,深入農村進行抗日宣傳和戰時民校教育??箲痖_始,福建計劃設立一萬所戰時民眾學校,散布于各縣山區和邊區。師資不夠,除另設戰時民教工作人員訓練所速成培養外,再動員全省高中、職業、師范學生(以二三年級為主),停學一年,施行短期集訓后派往各地參加民教,一年后返校復課,延期一年畢業。他們受命出發時,身著軍裝的省主席陳儀贈送每人一把柄刻“捍衛祖國”的四字佩劍,以壯行色,還發表講話:“大家將要到窮鄉僻壤去工作,要發揚艱苦奮斗精神,為了抵抗日本侵略,要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志,去做喚醒民眾、組織民眾、訓練民眾的工作。你們重任在肩,使命神圣而偉大!”省教育廳廳長鄭貞文則贈送每人一頂上面用紅色油漆寫著“風雨無阻”四字的箬葉斗笠,以御風日,講話中提倡樹立“笠劍學風”,說笠劍兩物意義深遠,笠是指學農,下農村參加勞動,劍指學軍,上前線抗日,合起來就是要邊學習邊殺敵,既學農民戴著斗笠勞動生產,也學戰士拿起武器殺敵立功。這個相當隆重的授笠授劍儀式,為的是鼓舞和調動民眾抗日救國的積極性,并使學生得到實踐鍛煉。
嚴家顯覺得“笠劍學風”好是好,但農學院等高校也不一定照搬照套,倒是陳儀把魯迅的全集推介到永安,讓魯迅的“民族魂”傳播到他的生命未至的時空,在這特定的年代實屬難得,這未嘗不是福建之幸。一番談話下來,他對這個說話帶有明顯紹興味的留洋歸來的武人,有了好感。但愿他如同嚴家淦此前所說,真正是個有見地、有膽識、有思想、忠守信義的人。
陳儀原來雄心勃勃想創建一個省立福建大學,由已經開辦的法學院、設于沙縣多年的醫學院,加上設想中的農學院組成,在未得教育部批準的情況下,乃將法學院移并到廈門大學,仍堅持要在永安辦農學院,而且是獨立的學院。嚴家顯的到來,讓省立農學院有譜了,陳儀心情大好,特請夫人陳月芳出來相見。一忽兒工夫,一個樸實健康的中年女子,邁著碎步到廳里和嚴氏兄弟見面,續茶水。她身著白翻領紫醬色的西服,頭發剪得不長不短,說一口純粹的北平話,要是事先不說,哪能知道她是日本女子呢?
陳儀的如夫人是一個渾身透著謎一樣氣質的東洋女子。陳儀兩度赴日本留學,其中在陸軍大學時成績位居榜首,日本教官賞識其才華,乃將女兒古月好子許配給這位中國學生為妾。古月好子隨陳儀來中國后,易名陳月芳。九一八事變以來,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燒殺搶掠,涂炭生靈,陳儀身為福建省主席,與臺灣殖民當局時有接觸,還有個日本籍的妾室,不免引發眾多猜疑。還在廣西時,沙塘一些教授得知嚴家顯要去福建就職時,就傳開了各種閑話,有說這個日本如夫人作為人質在重慶,國府擔心陳儀這個日本人的姑爺要成漢奸,云云。
陳儀當然也知道社會上各種不利于自己的傳說,但和蔣介石的鐵關系,以及固有的民族大義、抗戰精神,使他并不在乎這些傳說,更不會讓自己的日本夫人隨意和人見面。在福建,陳月芳是個神秘的女子,深藏在春谷山房,很少公開露面,即使達官貴人也沒有幾個見過她的真容。嚴家淦是陳儀信任之人,由此及彼也就惠及對嚴家顯的信任了。
這一面,也就揭開了嚴家顯心中那個謎底。不僅如此,聽嚴家淦介紹,她每天晚上還收聽臺北、東京等地的日本廣播,供她鐵心抗戰的省主席丈夫做參考。他想,福建有此抗戰氛圍甚好,自己教育救國、農業報國的理想就更有著落了。


聘任嚴家顯為福建省立農學院院長的報告
離開省主席公館后,車行一段路,嚴家淦忽地讓停車,趁此機會陪同初來乍到的堂弟熟悉一下周邊環境,特地帶嚴家顯去了設于吉山墩頭大厝的福建省農業改進處,嚴家顯創辦農學院,今后少不得要和這機構打交道。相比于衙門式機構,嚴家顯對農業改進處附設的兩場(園藝試驗場、農事試驗場)三所(造林事務所、畜牧畜醫事務所、農林研究所)更有興趣,表示擇日前往參觀學習。
回家路上,嚴家淦和嚴家顯促膝談心:“仲揚啊,請你來,是真心相信你能做事,也希望你能實現做大事的夙愿,卻也擔心,萬事開頭難,農學院只是個空殼子,你這個院長也還是個光桿司令,戰爭年代要白手起家,困難不小哩!”
“不是有你這位當財政廳廳長的哥哥作靠山嘛,大樹底下好乘涼呢!”嚴家顯輕松地開起了玩笑。
“我既是紅娘,當然要盡綿薄之力!”嚴家淦朗聲說罷,復以安慰的語氣道,“其實也不用擔心,有些事情,不管怎樣困難,只要找公洽主席,總能得到解決,何況他真是在乎農學院。”
“他對教育真能盡心盡力,不會是三分鐘熱血或葉公好龍吧?”
“這個可以放心,不只對教育,對整個抗戰文化事業,他也是鼎力支持的,否則怎么會有那么多名家會聚永安?只是人多嘴雜,仲揚你還是少關心政治為好……”嚴家淦講到政治,欲言又止,嚴家顯也就心領神會了。
(未完待續)
(作者為福建省委黨史方志辦副主任、福建省作協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