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贈予我的《船政志》,成為我案頭最珍貴的靜默伴侶。每一次翻開它泛黃的書頁,都仿佛是對靈魂的一次靜默洗禮。當這本裝幀莊重的書籍首次呈現在我面前時,金黃色的書封頁上,三個蒼勁有力的毛筆字“船政志”,筆鋒如刀鑿斧刻般凌厲,卻又在轉折處蘊含著水波般的柔潤,瞬間讓我的目光釘于書頁之上。眼光下移,我看到封面上的老照片,照片上的船正在訴說著一段被歲月塵封的航海傳奇,這些船舶錯落有致地停泊在泛黃的海面上,桅桿如森林般聳立。封底的船政第1號輪船“萬年清號”停靠在船臺上,仿佛下一秒就會沖破時光的霧靄,鳴笛啟航。
《船政志》由知名學者、船政研究專家沈巖擔任主編。從全書布局看,該書對馬尾船政歷史作了全面梳理;從大量文獻看,書中收錄的完整奏折、信函、圖紙等第一手資料,填補了船政教育研究的空白。這樣一部歷史積淀厚重的著作,早已超越一般學術書籍的范疇,成為承載近代中國工業文明和海洋精神的活化石。這樣的文明結晶,應該讓更多人看到——我想,不僅是中國,全世界都需要這樣一扇了解東方船政文明的窗口,讓曾經回蕩在歷史深巷里的那段輪機轟鳴再次激起世界文明坐標系的波瀾。
該書由機構、產品制造、人才培養、文物、文獻、藝文6個部分組成,追尋了1866年至1949年間的船政史事。當我從該書前序之后的老照片開始瀏覽時,一幅幅鮮活的歷史畫面浮現在眼前,尤其是“文物”和“文獻”部分的真跡原文,字里行間都在表達著朝中重臣對海防的焦慮和期盼。
最見精神穿透力的是“產品制造”這一章節的敘事。在“艦船產品”小節,“萬年清”木殼船的誕生被記錄下了從開工到驗收的時間進程:1868年1月18日,首制船正式開工,是我國制造的第一艘千噸級輪船;歷時兩年零九個月,由三口通商大臣兼直隸總督崇厚登船驗收,認可制造合格,并批準命名船號為“萬年清”。這正是我國近代工業文明破浪啟航的莊嚴里程碑。當目光觸及“平遠號”——這艘為雪馬江戰役福建水師覆沒之恥而生的首制鋼甲戰艦,書中那擲地有聲“不用洋員洋匠,脫手自造”的宣言,仿佛瞬間點燃了字里行間的烈火。這艘凝聚著民族血性與鋼鐵意志的巨艦,其冰冷剛硬的線條與不屈的建造史,竟似穿透百余年塵封歲月,在2025年的指尖下傳來滾燙的震顫。
“人才培養”章節堪稱鑄造近代中國科技精英的精神熔爐。其核心載體——求是堂藝局(后稱船政學堂),于1866年12月23日開局招生,塑造了嚴謹求實的學風。嚴復、詹天佑、陳季同、薩鎮冰……這些彪炳史冊的名字,在船政學堂學生的花名冊中赫然在列。他們經歷了船政學堂的數載淬煉和遠渡重洋的深研,正是這融匯中西、理論與實踐并重的培養路徑,讓他們最終脫胎換骨,回國后紛紛成為各自領域的擎天巨擘:或為海軍掌舵,或為教育革新,或為路礦主持,或為外交折沖。這一個個閃耀的名字,如同不滅的星火,在民族救亡圖存、奮起直追的歷史長卷上,以矢志不渝的報國熱忱,鐫刻出中國近代科技與軍事人才自主培養體系的智慧經緯,其精神坐標至今仍熠熠生輝。
當目光掃過“文物”章節的黑白老照片,凝固的時光驟然折射出多棱鏡般復雜而深邃的精神光譜。斑駁的輪機廠,曾鍛打著民族自強的脊梁;靜默的船政衙門石獅,凜然守護著“權操諸我”的尊嚴;高聳的鐘樓,仿佛仍在丈量著追趕世界的分秒;肅穆的馬江昭忠祠與蒼松掩映的烈士墓,無聲訴說著鐵血悲歌與未竟的壯志。這一幀幀定格的影像,并非冰冷的遺跡,而是工業文明年輪在華夏大地上刻下的深刻印痕,是歷史斷層中兀自挺立的精神坐標。它們以如此密集而震撼的方式疊加呈現,瞬間擊穿歲月的隔膜,讓人豁然徹悟:船政精神,從來不是塵封于博物館玻璃柜中的靜態標本,而是奔涌在民族血脈深處的灼熱活水,在每一個歷史的隘口,都激蕩起澎湃的浪潮,沖刷出屬于那個時代的精神河床與奮進航跡。
書中的“文獻”章節所輯錄的奏折和圣旨,字里行間激蕩著那個年代最攝人心魄的心靈復調。左宗棠在同治五年(1866年)寫下《試造輪船先陳大概情形折》,以“欲防海之害而收其利,非整理水師不可;欲整理水師,非設局監造輪船不可”的錚錚之語,剖陳海防大計與自強之路。而清廷中樞那寥寥數語、幾近程式化的“覽奏皆悉”“著照議辦理”的冰冷朱批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熾熱的救國熱忱之上。這一熱一冷、一急一緩,恰似洋務派的熱血與清廷的敷衍在紙頁上短兵相接,卻也在這種張力中凸顯出船政先驅們“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孤勇。這一卷卷塵封的公文,正是船政文化用血性和智慧熔鑄的精神碑刻、留給后世最寶貴的行動基因。
合上書卷,書中的老照片與文字帶給我的沖擊令我久久難以平靜。那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一張張老照片里的船舶、一處處艦船制造的細節、一份份文獻中的奏折、一件件遺址中的文物,都顯示出“愛國、科學、創新、圖強”的船政精神,讓我讀懂了“文化鄉愁” 的深層肌理:左宗棠的《船政自強要著折》,字里行間跳動著拳拳愛國心;“平遠號”制造時精確到毫米的工藝記錄,是創新精神在鋼板與螺釘間的凝結;輪機廠遺址里斑駁的鉚釘與鍋爐,默默訴說著工匠們隱于歷史煙塵中的奉獻。這些歷史切片,共同編織成船政精神的經緯線,向我們娓娓道來整個民族的工業鄉愁與永不止航的精神光芒。
《船政志》的編纂和傳播,猶如一場跨越時空的心靈對話——在歷史考據的基礎上,將左宗棠、沈葆楨等先驅的“自強”理想從古籍中喚醒,與“海洋強國”戰略深度對接;以影像文獻為橋梁,創新延續文化基因,讓百年前工匠的鉚釘技藝與今日智能船舶的數字化制造形成技藝傳承。這種轉化不是簡單的復古復刻,而是讓歷史的“銹跡”與時代的“光澤”交相輝映,淬煉出新時代船政精神內核。
燈光下,《船政志》的封面再次泛起青銅光澤。那些被打撈的艦船、被復刻的手稿、被修復的遺址,此刻都化作精神的錨點,穩穩系住時代的航船。或許正如書中“修志始末”所言,“《船政志》編纂歷時五年,終于付梓。這是繼《縣石山文化志》《福州壽山石志》《三坊七巷志》之后,最后出版的一部閩都四大文化專志”。當我們在書中看見沈葆楨的奏折、工匠的鉚釘、船政衙門的石獅,看見的不僅是過去的鏡像,更是未來的預言——那些在歷史褶皺里奔涌的船政精神,終將在新時代的浪潮中,鍛造成更堅固的精神龍骨,引領我們跨越時空的驚濤駭浪,駛向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遼闊深藍。這種從文化鄉愁中生長出來的精神遠航,正是《船政志》給予當代中國最珍貴的啟示:唯有銘記來時的路,方能看清前行的方向;唯有讓歷史的燈塔照亮現實的航程,才能在時代的浪潮中,劃出屬于我們這代人的壯麗航線。
(作者單位:福建商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