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泉州,鳳凰花開得正盛,那火紅的顏色好似要把整座古城點燃。我漫步在甲第巷新鋪就的水泥路上,九十五號門前那塊斑駁的石碑靜靜矗立,上書“歐陽詹故居遺址”幾個字,仿佛在向人們訴說千年文脈的滄桑。
唐貞元八年(792年)春,一個來自晉江池店歐厝村的青年才俊,以榜眼之姿登上當年“龍虎榜”,成為泉州歷史上第一位進士。那一年,他三十八歲,已在長安苦讀六年。當捷報傳回故里,整個泉州城為之沸騰——這個名叫歐陽詹的讀書人,終于打破閩地兩百余年無人登科的魔咒。
站在甲第巷口,我仿佛看見少年歐陽詹的身影。他不似尋常孩童嬉戲打鬧,而是常常獨自一人來到九十九溪畔,在吟嘯橋上“長吟高嘯”,誦讀詩書。那聲音穿越時空,至今仍在晉江的水波間回蕩。后來他隨母親遷居南安高蓋山,在白云書室苦讀。朱熹曾登臨此山,感其文氣氤氳,揮筆題下“歐陽古地”四字,從此這座山便被稱為“詩山”,周邊的村落也以詩為名——詩村、詩宅、詩坂、詩園、詩溪。
泉州刺史席相與福建觀察使常袞發現了這位奇才。常袞是狀元出身,曾任宰相,每逢宴席必向賓友隆重推介這位泉州才子。在兩位前輩的鼓勵下,貞元二年(786年),歐陽詹終于踏上赴京趕考之路。臨行前,他寫下“射百步期必中,飛三年而必鳴”的豪言,卻也難掩離愁:“天高地闊多歧路,身即飛蓬共水萍。”
長安的冬天比泉州冷得多。歐陽詹寄居在簡陋的客舍,靠借貸度日,卻始終手不釋卷。他經歷五次禮部考試,終于在貞元八年(792年)與韓愈、李觀等人同登進士第,時稱“龍虎榜”。賈稜為狀元,歐陽詹居次,韓愈名列第三。消息傳回泉州,鄉親們奔走相告,將巷、塘、湖、山皆冠以“歐”字為名。至今,潘湖村內仍有歐厝、歐湖、歐巷、歐塘、歐石等地名,銘記著這位開閩文風的先驅。
高中進士后,歐陽詹曾返閩省親。席相在東湖二公亭設宴,為八名赴舉秀才餞行,邀請隱居九日山的故相姜公輔和歐陽詹作陪。歐陽詹寫下《泉州刺史席公宴邑中赴舉秀才于東湖亭序》,贊頌席相教化士民之功,更勉勵學子勤學奮進。今日東湖公園的荷花開得正艷,復建后的二公亭旁,仿佛還能聽見當年的瑯瑯書聲與慷慨陳詞。
貞元十五年(799年),歐陽詹被授予國子監四門助教,成為首位在最高學府任職的閩人。他慧眼識才,曾率生員跪伏宮門,力薦韓愈為國子監博士;又贈詩勉勵落第舉子徐晦:“嘉谷不夏熟,大器當晚成。”次年徐晦果然高中狀元,每提及歐陽詹的教誨必感激涕零。時人贊曰:“自設四門助教一職以來,善舉其職者,無逾于詹。”
可惜天不假年,貞元十六年(800年),歐陽詹病逝于長安,年僅四十六歲。韓愈聞訊悲痛不已,寫下《歐陽生哀辭》;《新唐書》為他列傳,稱其“操筆屬文,率人所未到”。他的遺骨歸葬莆田鳳凰山麓的廣化寺旁,與青年時讀書處為伴;他的詩文被輯為《歐陽四門集》,《全唐詩》收錄其詩約八十首。
在模范巷的小山叢竹公園內,復建的“不二祠”靜靜矗立。朱熹題寫的楹聯懸掛堂前:“事業經邦,閩海賢才開氣運;文章華國,溫陵甲第破天荒。”“不二”之名,取“甲第第一”之意,也暗含獨一無二之譽。明人李光縉記載,朱熹任同安主簿時,常登臨小山,稱此處為“郡治龍首之脈”,并修葺不二祠。祠東墻邊立有新發掘出的“都指揮歐陽公平倭碑”,紀念其抗倭殉國的后裔歐陽深。
歐陽詹逝世已逾千年,泉州從“蠻荒之地”蛻變為“海濱鄒魯”。自他始,泉州共出進士兩千余名,其中文狀元十五名、武狀元五名。明代大儒蔡清認為,這一轉變的關鍵,正是歐陽詹播下的文化種子。《閩政通考》稱其“文起閩荒,為閩學鼻祖”。
山風掠過叢竹公園的綠竹,發出沙沙的響聲。誠正堂內,林曉鳴先生捐贈的數千冊書散發著墨香;晚晴室外,弘一法師“悲欣交集”的遺韻猶在。站在“四門學士”坊下,望著狀元街上匆匆而過的學子,我想起歐陽詹《許州途中》的詩句:“林間啼鳥野中芳,有似故園皆斷腸。”這位離鄉多年的詩人,是否也在長安的某個夜晚,夢見過晉江的潺潺流水?
高考已經放榜,無論結果如何,希望莘莘學子都能如歐陽詹般堅韌。他三十八歲方登第,卻開創了一個時代的文風;他官職不過四門助教,卻提攜了韓愈這樣的文豪;他生命僅有四十六載,卻照亮了閩地千年的文明之路。甲第巷的石碑、小山叢竹的祠堂、東湖公園的二公亭,都在訴說著一個真理:學問無捷徑,功不唐捐;報國多歧路,貴在堅持。
當下,我們漫步在歐陽詹曾經苦讀的地方,請記住這位溫陵第一進士留給后人的精神遺產——不以山海為遠,不因寒暑易節;既登龍虎之榜,當懷經邦之志。如此,方不負這千年文脈,不負這刺桐花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