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堅編著的《閩都文化在海外》(海峽文藝出版社2024年出版)以其觀照歷史與現實的系統性與視角的獨特性,以及核心要素的清晰性,擴大了地域文化研究的范疇,讓文化通過與外部世界的照會,更好地審視自身、抵達自身,從而讓人們感知,文化歷來不是一個獨立的概念,它是關乎人文的、自然的一種精神形態,也是頗具傳播力與影響力的活性形態。從某種角度上講,它是對物質實體的一種演化或提升,就如同閩都文化地理環境中的海洋、貿易關系中的海洋、海外交流中的海洋、生命個體中的海洋等等,追本溯源,首先源于福州人的海洋基因,正如書中所言,“福州人的海洋基因,自人種初興的史前時代便已經烙印在族群發展的血脈傳承之中”。從“閩越人已過著‘飯稻羹魚’的生活”到“洋務運動中,福建船政勃起,獨樹一幟”,這一切都源自人本因素,并形成貫穿波瀾起伏歷史的海洋意識,讓生命個體擁有不竭的精神資源與超越時空的視野。海洋以其精神圖景的形態為閩人的韜光養晦推波助瀾,這不僅改變了文化的視距,也締造出經天緯地的人生傳奇。福州是一座備受海洋恩寵的城市,連俗世生活的點點滴滴都受惠于海洋的潤澤,“百貨隨潮船入市,萬家沽酒戶垂簾”。先民對賢達的崇仰往往跟海連在一起,讓海成為文化縈注的對象,乃至在閩學先驅四先生的前面都冠以海濱的稱謂。海洋對于閩都是上天的眷顧,并讓后天的天道酬勤獲得沉甸甸的回報。海洋文化是從物質的海中繁殖分蘗出的新元素,構成一統的集大成者,并在一個無形的空間煥發出潛在的能量。它存在的宏大勢必在更高的層面展開,以其澎湃的活力進入這一界面的內核,形成從“曇石山先民”伊始的永續繁衍的海洋基因。這一基因的生成與演化,說明強大的自然不僅具有衍生萬物的功能,還具有滲透歲月根部的神奇造化。閩都963公里長的海岸線如同拋撒開的“乾坤袋”,攏得下整個世界的分量。因而,它的存在意味著文化的無限敞開與廣泛接納,葆有多向互動與包容的體量。福州自兩漢以來一直是中國海外交通的國際性港口之一,從不曾缺席中國海絲發展史,其文化接納世界與走向世界的海洋氣度由此可見一斑。
文化與海洋是此書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它們相互交織滲透,是當下亟需澄清的重要概念。作者的視角正聚焦于此——是厚重與曠遠賦予了這一聚焦,讓其看到文化之中那如影隨形的強力支撐。作者緊緊把握住這一核心要素,以此來布局全篇、觀照全篇、統攝全篇。從“閩在海中,其西北有山,一曰閩中山在海中”始即讓閩都背倚山體直面海洋的特征一覽無遺。在閩都的地理構成中,或許時間越早,其海洋的屬性愈加凸顯,在那個時期,即使是城市的中心地帶,都憑借洶涌的潮汐與海洋連接,其城市布局就為更順暢的流通與更大度的開放而設計,即為海而生,“城市水道四通八達”,“大船乘潮馳抵福州南門下”,“今東街口一帶古為大航河”,旨在讓“閩越之境”直抵“江海通津”,海洋成為閩江始終歸依的端點,也成為文化永遠融合的目標。這里呈現的是與當今差異巨大的歷史場景,不由得讓人們隔著時空頻頻回頭,這一座泡在水中的千年古城,其“海國蓬瀛”的文化走向似命中注定。我們還有眾多與海洋相關的現實神話,如王審知在上天的幫助下,疏通了航道(甘棠港),這是福州版的“愚公移山”的故事,也是海洋版的“愚公移山”的故事。這一地理構成所引發的歷史現象,直接影響了其生存的形貌,同時,這一形貌也適應并利用了這一構成的需要,讓得天獨厚鋪墊出歷史的肌理與文化的基因,給港口的興起、造船業的鼎盛等帶來了眾多契機。豐富的海洋資源為福州海洋文化的持續繁榮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并以其豐厚的物質形態以及裊裊上升的精神形態濡染著閩人的生存狀態,讓人的視域甚至不必打破土地山丘的阻隔就能直接與蔚藍色的天際發生對接,那一開闊帶來的前瞻性讓人在耳濡目染中不知不覺滲透進血液中,成為生命中的一種默契、一種自覺乃至一種基因。正是這基因,讓人學會以包容的胸懷認識世界、看待世界,由此衍生并構成我們的城市精神——“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海洋無疑成為這座城市的文化承載體與理想代言人。在這里,文化因海洋的灌注產生精神上的無限量,給城市帶來難以預估的歷史與未來的雙重價值。因而,一旦它將這一凝結延展到域外的時空,人們自然把它看作是內外在機能的一種演繹與釋放,即用一種宏闊推涌另一片廣袤,“中華地向城邊盡,外國云從島上來”,《閩都文化在海外》呈現的就是這種形態,一種經由海并從海中得以驗證的文化景觀,并經由這一融入與交匯趨向水天一色的邊際,在更廣大的世界得到清晰的回應。或許,這正是作者試圖從歷史的過程中得以闡明、得以總結的關于這一主旨的因緣與真相。
從某種角度上講,海洋是人類命運共同體合適的指稱,假如需要在這恢宏的體量中賦予一種文化符號,或許,惟有海洋文化方與此浩大的遠景相匹配,因為海洋即世界。因而,對應于這一宏偉目標,此書的出版,不僅是地域文化的需要,也是指向現實面對未來的一種努力。
(作者系《福建文學》原執行主編、福建省文聯文藝理論研究所原所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