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一半在閩川”,福建在宋代已成為全國文化重鎮,福建精神的核心特質在宋代也已基本形成,朱熹、鄭樵二人正是福建人開拓創新、務實進取的典型代表,二人的關系也成為民間與學界津津樂道的話題。
鄭樵(1104—1162年),字漁仲,自號溪西遺民,興化軍興化縣(今福建莆田)人,學者稱之夾漈先生,南宋史學家、校讎學家。朱熹(1130—1200年),字元晦,又字仲晦,號晦庵,晚稱晦翁,祖籍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生于南劍州尤溪(今福建尤溪),南宋理學家、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詩人。
鄭樵與朱熹均為南宋時期福建文化名人,我們在田野調查中聽到關于二人關系的種種故事,其中《朱熹訪鄭樵》的故事尤為生動。相傳,某夏六月,朱熹去往閩南任職路過莆田,到萩蘆江口時,只見山勢磅礴、龍獅對峙,心想:“龍獅守江口,江上必有圣人!”于是溯江尋圣人,一路打聽找到夾漈山。他上山去拜訪鄭樵,并提前在山門口的石頭處下馬步行以示尊重。鄭樵會見朱熹,以“四白”即鹽、姜、豆腐、水蓼四道“山珍海味”相待。二人相談甚歡,朱熹隨手寫下“云礽會梧竹,山斗盛文章”一聯贈送給鄭樵,鄭樵則贈送著作《詩辨妄》一書給朱熹。回去后,朱熹被鄭樵隱居深山著書精神所感動,又派人送給鄭樵一聯:“三十年力學不下山,度量包羅天地;五百部著述曾詣闕,精神貫徹古今。”
以上故事繪聲繪色,但也有其合理之處。陳宓《朱文公祠堂記》記載:“莆雖蕞爾邑,昔稱士鄉,先生初仕于泉,及淳熙間,凡三至焉。”可知朱熹至少三次到過莆田(含興化縣),第一次是南宋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朱熹從建陽趕赴泉州同安任主簿,路過興化縣,并去紅泉聽林光朝講學。第二次是淳熙十年(1183年),朱熹應陳俊卿之請赴陳氏莆田家塾講學。第三次是淳熙十三年(1186年),陳俊卿去世,朱熹赴莆田吊喪,并為之寫行狀。
朱熹第二次來莆田時鄭樵已去世。據此,朱熹只可能第一次路過莆田時會見過鄭樵,即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是年朱熹24歲,五月趕赴泉州同安任主簿,約六月經過莆田,或在此時與鄭樵相會。當時鄭樵50歲,已獻書宋高宗,名氣較大,“舉孝廉者三,舉遺逸者二,皆不就”。朱熹拜訪鄭樵這位學術前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這才留下了民間“下馬石”“四白菜”“延壽橋毀書”等傳聞。
然而,關于此次會面皆不見于朱熹與鄭樵的文集,甚至也不見于其他文獻記載。因此二人是否會面,今已不可確考。但是,朱熹確實吸收、繼承了鄭樵的學術思想和創新精神,尤其是鄭樵的《詩》學思想。關于《詩經》,鄭樵作有《詩傳》二十卷、《詩辨妄》六卷、《詩辨妄序》一百二十七篇、《原切廣論》三百二十篇、《詩名物志》等;朱熹作有《詩集傳》二十卷、《詩序辨說》等。
鄭樵、朱熹二人均秉持“盡信書不如無書”的態度,大膽懷疑漢儒對《詩》的闡釋。鄭樵以為“《詩》《書》可信,然不必字字可信”。他否定《詩序》為子夏作,以為是“村野妄人”所作。他批駁《詩序》的“美刺說”,在一定程度上推翻了《詩序》強加于《詩》的封建說教。
朱熹接受了鄭樵的一些觀點,把以前遵從《詩序》而作的《詩集傳》全部廢棄,另作反《詩序》的《詩集傳》和《詩序辨說》。朱熹自述:“《詩序》實不足信。向見鄭漁仲有《詩辨妄》,力詆《詩序》,其間言語太甚,以為皆是村野妄人所作。始疑之,后來仔細看一兩篇,因質之《史記》《國語》,然后知《詩序》之果不足信。因是看《行葦》《賓之初筵》《抑》數篇,《序》與《詩》全不相似。以此看其他《詩序》,其不足信者煞多。”
二人不僅大膽質疑,而且科學求證。鄭樵發現《詩序》作偽的方法,即文獻中雖對某君事跡無明文記載,也可依據某君的謚號來確定美刺;鄭樵考論《詩》在聲不在義,《詩》的起源與“樂”相聯系,“樂以詩為本,詩以聲為用”;孔子編《詩》與“禮”有關,可供燕享、祭祀之用,“而非用以說義也”;孔子教學《詩》,“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不是要從《詩》中求義。鄭樵認為,人們不能完全認識《詩》是因為“以大小序與毛鄭為之蔽障也”,而村里陋儒“亂先王之典籍,而紛惑其學,使后學不知道之大體,自漢儒始”,因此應摒棄被一度視為權威的《詩序》、鄭箋,將《詩》作為詩歌看待,作為音樂看待,還原《詩》的本來面目。
鄭樵這一觀點也為朱熹所接受,朱熹曾說:“刺詩無所據,多是世儒將他謚號不美者挨就立名爾,今只考一篇見是如此,故其他皆不可信。”朱熹解詩也多從詩意本身出發,“解詩人本意”,不牽強附會,他說:“曾有一老儒鄭漁仲更不信《小序》,只依古本與疊在后面。某今亦只如此,令人虛心看正文,久之其義自見。蓋所謂《序》者,類多世儒之誤,不解詩人本意處甚多。”
鄭樵《詩辨妄》一石激起千層浪,遭到了守舊派的大肆攻訐。淳熙間,周孚作《非詩辨妄》“凡四十二事,為一卷”,擇取鄭氏書中51條進行反駁,代表了學術保守派的立場。就在這時,朱熹挺身而起,依鄭樵之說而作《詩序辨說》。《詩序辨說》作于周孚《非詩辨妄》之后,朱熹在序中說:“近世諸儒多以《序》之首句為毛公所分,而其下推說云云者為后人所益,理或有之。但今考其首句,則已有不得詩人之本意而肆為妄說者矣,況沿襲云云之誤哉!”旗幟鮮明地指出宋代文人比較相信的《詩經》各詩小序的首句也有“不得詩人之本意而肆為妄說者”。
事實上,鄭樵、朱熹的說《詩》方式是正確的,著名史學家顧頡剛先生曾作《〈非詩辨妄〉跋》指出周孚墨守成規,所論大多為無稽之談,而鄭樵確有真知灼見。他贊賞鄭樵:“社會上用了很冷酷的面目對他,但他在很艱苦的境界里,已經把自己的天才盡量發展了,我們現在看著他,只覺得一團飽滿充足的精神,他的精神不死。”
是的,歷史川流不息,精神代代相傳。鄭樵、朱熹二人無論生前會面與否,均不妨礙二人開拓創新、質疑實證精神的代際傳承,也不妨礙勇敢創新精神在八閩大地的薪火相傳。
(作者單位:福建省委黨史方志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