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秋雨、秋山秋水等有形之物可觀可狀,固然易引起悲喜之情,然而稍縱即逝的音聲與見仁見智的玄理,特別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象征意蘊,似有似無,妙手偶得。歐陽修的《秋聲賦》,就是這樣的佳作。后世以“六一風神”稱道歐陽修的文風,又有“韓如海,柳如泉,歐如瀾,蘇如潮”的說法,透過該文可得一斑。文章以“秋聲”為題,似了無深意,然而“知人論世”,可以反復涵泳。
文章開篇以散馭駢直入主題,即“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頗有“環滁皆山也”的簡潔清晰。“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于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聽覺、觸覺相互交織,挾清涼之氣的秋雨淅淅瀝瀝,瞬間波浪翻涌、風雨襲來,清冷砭人肌骨,因此又幻化為刀槍鐵騎瞬間奔突而來。理智隨即登場,于是發問“此何聲也?”此時,反而是置身事外的童子更加清醒,“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寥寥數語開篇,卻將諸多感覺融于想象,在和諧的聲韻中流動,創造出似真似幻的境界,如同丹青妙手將秋聲作為可感的水墨一樣在紙上暈染開來。
隨之作者便充分展現了“賦”的“體物”特征。一掃重章疊唱、直接鋪陳的傳統“賦”法,從自然世界和人文價值兩個方面回答了上述問題。為何秋聲“悲哉”?只因秋色慘淡、秋容清明、秋氣栗冽、秋意蕭條。文辭韻腳和諧、音調鏗鏘,簡潔整飭,鋪陳出自然界中“秋”的特征,由聲至感,由感至理,又由理至論。于是作者感慨遂深,認為悲秋之聲所過之處無不凄凄切切,縱然是草木山石也為之動容、聞之色變、感之葉落。
歐陽修嘆道:可悲。這就是秋聲,它為何而來?它色調暗淡,煙飛云收;它形貌清新明凈,天空高遠;它氣候寒冷,刺人肌骨;它意境寂寥,山林空曠。所以它凄凄切切,呼號迅猛,綠草繁樹使人快樂。秋聲拂過草地,草則變色;掠過森林,樹即落葉。秋聲折斷枝葉、凋落花草,使樹木凋零。秋天,是刑官執法的季節,它屬陰;發出鏗鏘之聲,五行上屬金。天地之嚴凝之氣,以肅殺為意志。自然對于萬物,是要它們春天生長,秋天結實。所以,秋天在音樂的五聲中又屬商聲。商聲是西方之聲,夷則是七月的曲律之名。商,也就是“傷”的意思,萬物衰老了,都會悲傷。夷,是殺戮的意思,草木過了繁盛期就應該衰亡。
這段文字的筆鋒從自然轉向人文,試圖在傳統中安頓個人的想象、體驗與感慨,以舒緩因自然變化所引起的緊張之情。《周禮》“秋”配“刑”官,陰陽二氣中屬“陰”,五行屬“金”,五音屬“商”,五方屬“西”,而時值農歷七月,又配十二律中的“夷則”。可以說,從周孔制禮作樂以來的典章制度中,從五行、五方、五音等所建構的自然與人文合二為一的傳統世界中,“秋”天然與“悲傷”“殺戮”等相關。這種天人合一讓“秋聲”之“悲”從自然之理轉為人文之理,看起來順理成章。
一念至此,天地“常理”幡然明白,于是作者迅速做結:草木無情,尚且聞秋聲而蕭條,何況人是萬物之靈長,更易多愁善感。還有生活中的諸多憂愁煩勞,又如何能追求永恒?萬物的改變本是理所當然,自然界與儒家人文世界并未曾執著于身體的永恒,自己又何必聞秋聲而嘆恨?
歐陽修再看童子,早已垂頭而睡,全不像自己怨恨悲愁、慨嘆永恒,好似一個“百憂不感其心,萬事不勞其形”的大智者。相較之下,慨嘆生命易逝,不過蟲聲唧唧。作者或在自嘲,只留無限遐想。文章一唱三嘆,搖曳生姿,韻味悠長。
《秋聲賦》500余字而成名篇,必不只關辭采。“知人論世”,文章富含哲理與底蘊,令人感慨遂深。
